老魏当年也是个神一般的少年。
15岁的时候，拿着中考成绩踏进家门，看见父亲又喝醉了正指着电视骂骂咧咧，母亲则弓着背在厨房准备下酒菜，菜刀落到砧板上，咚咚咚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平时好听的节奏。
少年魏琛皱着个眉凑过去瞅母亲的脸，母亲往另一边躲了躲，抓起酱油让他进房等吃饭，居然忘了问他考得怎么样。
魏琛就知道老爷子又手贱了。
他直接无视沙发上的男人，走进房把成绩单撕成几十片，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一直缠着他的小混混，说我答应你。
还是少年的老魏就这么走上了歧途。
跟着的老大是个硬朗的东北汉子，见着小魏猛地一拍他脊梁骨，差点没把人拍趴下了，才靠近了说，你小子真难追。
魏少年带着一脸邪笑嘲讽他，那是，咱向来卖艺不卖身。
老大狂笑，腰几乎要弯到地上去，突然又抬头望着他说，好，那让我看看你的身值几个价。
少年魏琛打架是一把好手。
生在X市，从小吃着糙面长大，养得整个人五大三粗的，15岁的男孩子却硬要留个没几根的络腮胡，配个鸟窝头，一天到晚踏着双人字拖烟不离手，浓眉大眼的样貌被他整得像个流氓。
不过人就是流氓。
进了圈之后，老大指哪儿他打哪儿，双拳舞得虎虎生风，渐渐在那一片闯出了点名堂，还得了个黑风魏的外号。
可他从不耍兵器。
有一次他被人用小刀划伤了手，小弟给他上药的时候跟他说，魏哥你这样多吃亏啊。
魏琛笑了笑，喷他一脸烟。
傻逼，老子这身手，再拿把兵器，还不得把人整死啊，你想我去坐牢啊。
你想，我妈还不想呢。
不过，流氓少年看了看自己的手，是该学着猥琐点了，妈的全身是伤让老子怎么回家。
在魏琛开始混社会之后，没架打的时候他就在家呆着。
魏琛家住在一栋破旧小楼的顶层，他的房间有个小阳台，和每个爱思考人生的中二少年一样，小魏同志也对天空有着本能的向往，于是他整了个破梯子，没事就爬上天台，撒开了四只爪子望着老天爷发呆。
真尼玛蓝啊，魏琛每天都这么想。
其实少年魏琛当时对着湛蓝湛蓝的天空，想的却是一些特别不文艺的事儿。
老头子昨天喝了几瓶酒，老妈咳嗽了多少次，老大怎么还不给我涨份子钱，是不是该剃个光头增加威慑力。
对面楼的姑娘今天怎么还不来浇花。
16岁的小魏同志，正谈着一场与世无争的单恋。
他们家的破楼对面，是一栋新建的高层住宅楼，最顶层靠角落的那户人家，在天台修了个小阁楼，里面种着各种花花草草，整得像个后花园。
魏琛只要躺下，眼珠子就正好对着那片红红绿绿。
每天下午4点，会有个长发姑娘捧着有她一半大的水壶来浇花。
魏琛看不太清姑娘的样貌，不过有时候阳光照在洒出来的水珠上，会映着她的脸蛋儿，那一小块地方看起来亮闪闪的，他可以确定，姑娘肯定在笑。
有时候可能水壶太重了，姑娘浇花的时候掌握不好力道，就会有水洒下楼来，经常地，这一失手就停不住了，魏琛就好笑地看着姑娘急慌慌地想抓稳水壶，结果水却越洒越多，看在对楼的魏琛眼里就跟条小溪似的。
只要每天见着了浇花的姑娘，魏琛就觉得能有勇气再从这个世外桃源回到现实，去面对不想看到的老混蛋，去打那一场场索然无味的架。
日子虽然混蛋，可其实相当太平。
老爷子再不是人，也没法抵抗雷打不动的上下班考勤，魏琛每天比他晚出门早回家，等他喝醉了睡着再出去打天下，一家三口居然就这么相安无事。
肯定是老子散发的威武气场震得老混蛋不敢再乱来，魏琛想。
老妈在白天没事的时候倒会跟儿子谈谈心，她抹着眼泪说你不上学将来能干啥呢，就这么混着万一把命丢了你让妈怎么办。
每到这时候他就拍着胸脯说，妈那不能啊，您儿子是什么人，李霸王在世楚霸王转生，还长了个诸葛亮似的脑袋瓜子，打不过咱还跑不过吗。等儿子再存点钱，咱们就两个人出去过，我照顾您一辈子。您要不想担惊受怕，到时我就不干了，最多送他们根手指头，我年轻，做啥都能活下去，只要咱们母子在一起。
魏琛笑得像个电视上的阳光偶像。
时光就是这么半死不活地蹉跎，转眼又过去两年。
魏琛在外面的称呼已经从小魏、魏哥，变成了魏老大，当然他其实不是老大，于是他老大就挽着他肩膀恶狠狠地说，你小子要造反吗。
18岁的魏青年带着一脸邪笑嘲讽他，那是，我准备马上背后捅刀占地为王，你小心菊花。
老大捂着菊花哈哈大笑。
魏琛回头对着一众小年轻吼，鸡毛崽子乱喊什么呢，这支菊花才是老大懂吗，以后不许喊魏老大了，喊魏公公！
老大捂着菊花笑到了地上。
为了不再风头过盛，魏琛开始改变风格。
他以前仗着年轻身体好，打起架来几乎是不知进退，光凭着一股子冲劲大杀四方，这几年下来，落了不少旧伤，也整得人累得慌。
于是现在他就放手让那些刚进来的小家伙们去冲，他在后方跟个狗头军师一样指点江山。
边指挥，边喷得对面狗血淋头。
有时候嘲讽得狠了，对面气不过就来追打他，魏琛也不跟人正面对着干，完全没有个领头的该有的范儿，撒开脚丫子满地儿乱窜，嘴上也不带一刻消停的，追杀的人简直恨不得把他分成八块拿去喂狗。
然后他们就发现他们被包围了。
到这时候，魏琛却又范儿起来了，响指一打，马上有人递上烟点上火，魏琛就神气活现地说，懂吗二货们，这叫战术。所谓引蛇出洞围魏救赵完璧归赵，没文化！说完还喷人一脸烟。
气得对面嘶牙咧嘴的。
小弟们一拥而上把人抱团了揍，揍完之后就拥着魏琛喊，魏公公吉祥！
魏琛一脸受用，得意洋洋，地上的人鼻青脸肿，还在心里骂，哪儿来的一群傻逼。
那时候的日子就是这么傻逼。
不再冲锋陷阵的魏琛，有了大把空闲时间，就领着小弟们坐镇网吧，以看场子为名，打游戏为实。
一开始打红警，打星际，打魔兽争霸，玩儿了一会儿觉得总是5v5，人数平等太没意思，完全无法体现咱流氓最擅长的以多欺少，再好玩的游戏玩起来也是个蛋味儿。
后来他们就开始打网游。
传奇，天堂2，连他妈的冒险岛都玩过，结果每个游戏都是外挂横行，整得魏琛心烦气躁，小弟就说要不咱也用外挂呗。
魏琛立刻怒了，拍桌就骂，能有点素质有点出息吗！外挂叫什么，那是作弊！咱们干啥不是凭真本事！用外挂算什么男人，我呸！
小弟们纷纷低头，魏公公说得是。
正好那年横空出世一款惊天动地的网游，叫做魔兽世界，号称杜绝外挂，暴雪出品必属精品。
魏琛立马来了兴致，以前玩过的那些个单机，他最喜欢的就是魔兽争霸，于是立刻领着兄弟们就上了。
一水的兽人。
魏琛说，联盟那是男人玩儿的吗，真汉子必须玩兽人！而且必须是战士！看了宣传视频了吗，不想和那里面的兽人一样纯爷们儿不解释吗！
结果他自己却玩了个术士。
他说，我不一样，你们在前面做苦力，我在后面指挥观察大局，术士施法距离远控制技能多，还能带个宝宝，到时候打起架来老子一拖五，你们再从后面偷袭，懂不？
小弟们有点愣神，懂懂懂，就和咱们真人PK一样对吗。
魏公公欣慰，孺子可教。
魏琛在游戏里带着兄弟们玩得风生水起，就觉得日子过得像F1赛车一样快。
有了网吧看场子这份固定收入，再加上游戏代练和炒卖装备材料赚的钱，魏琛终于存下了一笔积蓄。
在19岁的生日这天，他打算带老妈出去吃顿好的，顺道也就不再回那个家了。
他在网吧附近租了个小套间，自己的行李已经差不多搬过去，就等把老妈也接去，之后母子俩可以相依为命，老妈不再需要看老混蛋的脸色。
他赶在老头子下班之前唱着小曲儿回到了家，推开门却看见母亲惊慌的脸，她瞪大了眼睛，看着魏琛说，他爸下班路上被车撞了，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。
魏琛在宽阔的大马路上狂奔。
不知跑了多久，跑得汗流浃背，跑得眼泪都出来了，却还是看不到医院的影子。
魏琛突然很想抽烟，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，却只摸出个打火机，他再去翻其他的口袋，连根烟屁股都没找着。
魏琛看着手中的塑料打火机笑骂，尼玛的有烟没有火倒是经常遇见，这有火没有烟算个什么屁事儿啊。
他觉得跑不动了。
这都是些什么屁事儿啊。
太他妈扯淡了老子都要哭了。
他停了下来，走进附近的公交站台，坐在椅子上望着天。
看着看着他想，人真渺小，你都死了，可你看，天还是这么蓝，你死了有什么分别吗，你是不是以为你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力，可是你看啊，这个世界没了你，有什么不一样吗。
该死的天不还是那么蓝吗。
“老爸。”
魏琛试着叫了一句这个很多年没有叫出口的称呼。
他突然觉得鼻根一酸，眼泪马上就从眼角滚了下来。
还好没人看见，魏琛想，如果被兄弟们看到，不知会被嘲笑成什么样啊。
想着想着他又笑了。
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明亮的眼睛。
长发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，手捧一篮鲜花，对他笑着说，您好，今天是世界环保日，送您一朵鲜花，希望您有好心情，今后也请继续爱护植物。
姑娘说完递上一朵蓝色的花，叫不出名字，但很好看。
魏琛呆呆看着姑娘的脸，他立刻认出这就是自己偷偷张望了几年的浇花姑娘。他接过花，说了一声谢谢，姑娘又对他笑了一下，就继续去给下一个路人送花了。
魏琛看着她的背影，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夏日午后。
不用上学百无聊赖的15岁少年，七手八脚地爬上了房顶，眯着眼叼着烟，看着什么也没有，只有蓝色的天空发呆。
这时视野里突然出现一道风景，占去了蓝色的一角。
看不清样貌的姑娘站在天台的阁楼里，被各色多姿的花草围绕着，偶尔有水珠落下楼顶。
魏琛看了一眼手中的花。
这是什么玩意儿，完全不懂啊，哈哈，姑娘你送我根烟多好。
魏琛大笑，瘫软的双腿突然充满力量，他站起身，再次往前跑去。
20岁的魏琛，剃了个光头站在老大面前，说我不干了。
老大打量他两秒，你要出家？
魏琛带着一脸邪笑嘲讽他，出个屁，少林寺不收公公。
老大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。
他就这样离开了，比任何人想得都要简单，没有剁手指没有金盆洗手，魏琛只是不再做流氓了。
可他还是个流氓。
有些青春期的烙印，是会在人身上残留一辈子的。
20岁的魏琛，坐在自己任职的网吧里，拿着刚刚排队买到的荣耀账号卡，满怀雀跃进入了游戏。
两个月之后，荣耀一区一个新公会成立，它的名字让所有认识魏琛的人都跌破了眼镜，你丫居然是个文艺青年，我吐。
魏琛夹烟，笑而不语。
那是为了纪念那个在蓝天下，站在阁楼中，给人溪水一般澄净感觉的姑娘。她人看起来是那么娇小柔软，却曾经给了自己不知多少力量。
那是属于初恋的回忆。
妈的这么丢人怎么说得出口。
32岁的魏琛，蹲在兴欣网吧附近的马路牙子边上，和包子说着过往的傻逼又牛逼。
依旧流氓的他，依然带着一脸邪笑，骨子里还是那个追梦的少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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